似是故人来
一：
江南细雪天气。
华英雄躺在湖面。身下是一层冰，抬头可见的是傍着石桥而生的老槐，再从遒劲枝丫间极目，是雾濛濛天地。
“又躺在冰上。”岸边少年勾着唇，朝他伸出手：“不冷么？”
“查英。”华英雄握住少年递来的手。
“你总是喜欢这样。我来陪你。”查英踏上冰，卧到华英雄身侧，像一片羽毛荡进湖心：“屋子里空荡荡的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。原来你跑到这里来。”
查英凑过来环住华英雄的肩膀，让躺在身侧的人和自己面对面。
少年做坏事的时候总是无赖样，成功以后却会笑的很腼腆。
华英雄凝视着他在抿唇笑时，脸颊上才会出现的熟悉小涡。像是一座许久不见的城市里的熟悉地标。
然后听着他同过去一样笑嘻嘻得说个不停。说生活里的喜欢和讨厌，期待和失望。
“怎么不说话。”查英停止了可爱的絮絮叨叨，他伸手碰触华英雄的额头：“冻着了么？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…好。”华英雄回应以长久的沉默，却还是忍不住答应。
而回答一出口，冰层便开始碎裂。
然后他坠进湖中。
如同过去每一次梦境里那样发生。
侯杰俯身为华英雄擦额头的冷汗。
在听到华英雄模糊喊出查英名字的那一刻，侯杰握着丝帕的手仍会轻微颤抖，这并不是第一次，至少现在他已能做到竭力保持手上轻柔的力度，把华英雄额上的汗擦完。
窗外光线冷得强烈。
侯杰起身推窗去看。果然是一夜积雪，将庭院里沉重的木梁都照得明亮起来。他转过身，想叫醒华英雄分享这场初雪。
但踌躇片刻后，邀请和叹息还是一同被堵回胸腔，因为不想吵醒还在睡眠中的人。
也为了逃避。
“先生醒了，就说今日我等他一起用饭。”侯杰掩好门，轻声吩咐管家：“还有，一会儿叫那个人活动活动。”
管家点头应下，转身去安排事情。
二：
庭前雪未扫。
新来的仆人倚着条帚低声嚼舌，“这满院子的雪也不用扫，就等先生起来看，咱们司令够有情趣的。”
“那是特别有。”老仆顺嘴赞了一句司令，接着颇为和气地教育新来的：“不用扫，你就去把扫帚放了随意找些活干。别在这儿闲着拉鸹。”
“我们也是刚来…就好奇些，不知道别庄外院里关得是什么人…”
“莫嚼舌生事。”老仆见华英雄过来，语气陡变，赶紧捂住新人的嘴叫他收了声。
“在说什么？”华英雄看来走得舒缓，速度却不慢，风拂过的功夫就站在新仆面前，他问得温煦，语气却不容回绝。
“不过聊些下人间的腌臜事情，不敢脏您的耳朵。”老仆弓着腰打了个哈哈，恭敬做了个邀人进屋的手势：“先生，司令还等着您一起用饭。外头冷，您冻着咱们也不好交待。”
华英雄深深看了一眼新来的仆人，似乎在记人的样貌，老仆再催才举步向前。
穿过花厅。错落光影照进华英雄的琥珀色瞳孔，映出一片无悲无喜。
侯杰难得穿着身闲服，看来颇惬意的站在窗前喝茶。其实等人等得茶盖拂了四次三番，沸水拂成凉水。
等到华英雄进了厅，才露出笑容招呼他坐下。接着又让下人们都出了门，侯杰亲自给人布了菜：“记得我第一次见你，便是在这个厅。也是一夜积雪，照得庭中亮堂。你挟着剑穿厅而舞，雪都被接在剑上。”
华英雄听而不闻，更不回应。自顾着看窗外檐下正为彼此梳羽的几只倦鸟。
“我记着你那日的欢喜。想着你喜欢下雪，雪天总该能让你稍开心些。”侯杰手里布菜未停，又给华英雄倒了热茶，最后起身捧来剑匣：“我还给你带了剑。一会儿用了饭，如果有兴致可以玩一玩。”
“我最讨厌下雪天。”华英雄指背扣了扣剑匣，曾陪他多年的佩剑嗡然而应，如同小龙怒啸，欲卷风雪：“如果那天没下雪，我也不会遇见你。”
侯杰微梗。
偏扯起唇角不动声色，他唇薄，每做这种表情总叫外人生畏，看来薄情又寡决。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，面上一派无事。
那茶水凉透，如雪水过喉，又夹着冰锋入胃，最终沸烂脏腑。
却能镇痛。
也算是一种逃避。
侯司令再杀人如麻，铁石心肠，也承受不住积年累月来，情丝蛛网里的万箭穿心。
就像清晨时候，华英雄又在梦中喊了查英。侯杰为他擦了汗，便匆忙起了身出门。
他当真承受不来，枕边人每每在梦中叫他人名字，醒来时候盯着他，懵懂眼神从深情转至仇恨，最后烧成一片死灰的空洞。
每有此况，侯杰便叫人牵着狗去为难查英。其实他都知道，查英气势决不弱于华英雄，他豢养的那几条狼狗几次慑于查老板的威势，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。
不过排遣愤怒。
所以管家向来也不敢告诉司令，那几条狗早成了叛徒，每见查英，只会坐地卖萌。
一顿饭吃得沉闷且孤寂。
午后天阴沉下来，又开始落盐屑似的细雪。华英雄用了饭就要回房，被侯杰强留了片刻：“我的生日，稍陪一刻让你回去。”
侯杰披了件竖领披风，手里捧着食喂石桥下的倦鸟，正是之前被华英雄盯着看的那几只。
华英雄一言不发，独自看了会儿庭院里几竿未凋的竹子。偶尔余光瞥到有几只吃得欢快的鸟，也会稍作停留。
“喂吗？”侯杰摊开手，掌心里还有些鸟食，“我身上杀伐气重，除了这几只傻的楞的，其他都不靠近我。”
华英雄没有摇头。
知道华英雄不想触碰自己，侯杰将手握成拳，示意华英雄将手摊开，那些鸟食顺着拳缝落到了他的手上。
华英雄把粮洒落一地，过了没多久，不敢出来吃食的鸟也跟着叨到了几口。
侯杰看着那些聚在一边吃食的冬鸟，身侧仍是毫无表情的华英雄。竟觉得此刻便已是一生难求的安稳。
“我这些年，是不是太苛刻了。”侯杰也试着撒了一把鸟食，那些冬鸟便蹒跚着扑腾到他脚边：“你的剑，今天还给你。”
三：
剑在匣中。人在囚中。
纵然剑匣玉裹沉香，囚室旷达开阔。终归是失了自由。
华英雄没拒绝侯杰还回来的剑，那本是他的所有之物。他打开剑匣，那柄曾经给予他自由的剑，从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。
但也只有华英雄知道，这剑多年在鞘中，是会如何沉闷。
华英雄想起少年时候学剑的苦功，还有彼时围在身边好奇问他，为何总能如此全神贯注的查英。
“因为在全神贯注里才有最大的自由。剑练的愈快，便越能感到自由。你难道不喜欢自由吗？”
“喜欢啊。”少年的眉目含情，说话时尾音略显轻佻的上翘，牵过华英雄手的时候却变得郑重：“更喜欢你。所以没自由可以，不能没你。”
一语成谶。
“我听说，查英被关在别庄外院。”华英雄把剑从匣中抱出来：“这么多年了，你也该还他自由。”
“刚拿回剑，就对我说这些，”侯杰戴着玉扳的拇指抚上空木匣来回摩挲，他挑着眉一字一顿似正告，“不合适。”
“我已知道他在何处。你不肯放，我自己去救。”华英雄左手虚按上剑柄，看起来随时会发难。
“你大可以杀了我。”侯杰反而轻松的笑起来，“即便我死了，即便你救了一个。但你不要忘了，还有其他人。”
庭中几个亲随看着司令被威胁，纷纷对华英雄拔枪以对。
“把枪都放下，没什么事情。”侯杰口吻极严厉，只是掩饰不了其中的一丝慌张，生怕真有什么走火会伤到华英雄：“先生不过是累糊涂了，在跟我开玩笑。先送他回去休息。”
桥边冬鸟吃尽了食，已慢慢散尽。
华英雄深深凝视了侯杰一眼，带着剑转身离开。侯杰背过身，仍将腰背挺得笔直，看来没有丝毫软弱。
四：
华英雄打听到查英是被关在地下室。
想到查英在那里，一待就是七年。华英雄简直忧心如沸。又过了好些天，华英雄才找到机会出门去见。
现实往往比想象中更不堪。
确实如新仆所说，查英是被关在在别墅的地下室中。虽然进门前华英雄就已经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，但也决计没有想过再见查英会是眼前这般光景。
房间里密不透风。
角落里锁着只德国狼犬，还锁着一个人。脚上腕上被八寸立方的铁块困着，抬足举手皆要费力，连躲避也成难事。
华英雄颤着手拂开那人遮面的毛发，记忆里开朗标致的少年已全然不见。
只剩面前骨瘦如柴，发近全白的查英。
“查英。”华英雄只觉眼眶热痛，此刻泪却是落不下来，他像从前抚少年头发一般梳理查英的白发：“七年了，对不起。”
“你是哪位。”查英的声线还如当年清亢，只是眼神燥乱，全不识来人一般。
华英雄去不掉查英腕上的铁坨。他救不了查英，只好提着剑去找司令。
会议室里正谈着事情。华英雄似失去了最后一丝桎梏，他毫无按捺的冲了进去。
“你去见他了？”侯司令失神的看着华英雄的满头白发。
早晨见华英雄出了门，侯杰心里就不曾安稳过。他早该猜到这些日子出了问题。是有多煎心，华英雄才会日日添华发。
如今不过短短半天不见，再见竟已是满头白发。
华英雄抬剑，侯杰苦笑一声，自己给了自己答复：“你去见他了。”
“放了查英。”剑锋正对着司令额头。
议室内的枪口又全部对向华英雄。
“全都放下！”侯杰对众人抬手下压，接着朝华英雄指向自己的心口：“来，对着这里。我们两个还有其他所有人，我们一起解脱。”
华英雄怆然后退，侯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，就眼睁睁看着华英雄将剑送进了自己的胸口。剑刃没入，从后心透出一小段刃尖。
决绝的没留任何退路。
“为什么？”侯杰喘着粗气将人横抱进怀里，不断用拇指去擦从华英雄嘴角溢出的血沫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痛。”华英雄没回答侯杰的问题，却向他提出了这辈子第一个请求：“来，帮我一把。”
“不，不…”乱世谋生，司令见过太多次生死。但此刻他死命捂着华英雄的创口，仿佛这样就能延缓死亡的到来。
天真得可怜。
“很快。”华英雄按住侯杰的手，让他握上剑柄：“就帮我这一次。”
“不…”侯杰被按着手，将剑刃一寸寸递入。仿佛真的是他在施暴：“不行。”
整个剑身被不容置疑的没入胸口。
“你总是对我这么残忍。”侯杰几乎脱了力。他瘫坐在地上，脸上已全是泪痕却恍然不觉，仍紧紧抱着华英雄不让他衣摆坠地：“我爱你。我恨我这么爱你。”
怀里白了头的爱人瞳孔失了焦，他嘴角含笑对向虚空，仿佛那里站着能令他真正欢喜的人。如同侯杰初见的那次。
从初见后侯杰便再也没见华英雄笑过。尽管知道这两次笑容都与自己无关，他还是痴痴看着华英雄唇角勾起的笑容。
然后他听到华英雄说，“查英，我们回家。”
侯杰在雪地里坐了良久，终究还是放不了手：“下辈子…一定要我们先遇上。”
怀里的人失了温，侯杰深深亲吻他的额头。凝视最后一眼，他亲手阖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。
五：
“来了？”侯杰起身招呼查英，像是等了许久。
房间里有些昏暗，拂开窗帘才显得亮堂些。就着光线，查英看到侯杰形容憔悴，满脸胡茬未整。而他刚被放出来，也拎着长枪就来找华英雄：“他人呢？”
“谁？我记得下人说你疯了，失忆了。你还能记得谁呢。”
“我来找华英雄。”
“那是我的爱人。”侯杰坐到窗边，给檐下的冬鸟洒食：“虽然我不是他的。”
查英堪堪将长枪递到侯杰双眼前停下，被关了七年。他对自己的控制没有一丝退化：“别浪费时间。”
“这么急着见他？也对，你们七年没见。想必你同他一样，日日思念。”侯杰退到床边坐下，温柔抚摸华英雄的枕头，完全无视查英的威胁：“可是你不想知道这七年，他是怎么过的吗？”
“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。”
“就在这张床上，我们共枕七年。”侯杰自顾自的回忆：“七年。他只会拿背对着我。要做的话，他大约不过绷一下，最后也只认命似的由得我去。”
停顿了良久，查英即将忍无可忍。
“他为你忍了七年。”侯杰讽笑着看向查英，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，“你就这么沉不住气。不是要见他吗，我带你去。”
寝室隔间。
侯杰静静看向桌案上的骨灰坛，查英不敢相信的摇头。
“你不是要见他吗？他就在这里。”侯杰抱着坛子像是抱着活人，“现在你见到他了。他就死在我怀里。”
“你害死了他。”查英一枪扎进侯杰的左肩，“是你害死他。”
“是我。”侯杰迎着枪刃缓缓往前走，直走到查英面前，血染了半边衣襟。他解脱的笑：“所以我放了你。我一直在等你，等这一刻。”
侯杰死的时候很轻松，他对自己的后事早有安排。
亲信们完全按照他的叮嘱安葬了他。他手上的戒指没被除去。华英雄的白发就藏在戒指下，同他的无名指缠绕在一起。
他们一同入土，像是被葬在了一起。
查英没活过那个冬天。
他抿着唇，脸颊上笑涡小小的两个，双手抱着华英雄的骨灰冻死在西湖边。
死前查英似乎恢复了清醒，他不疯不癫，也不再到处找华英雄。
他在湖边看到了华英雄。
还是像少年时候一样，华英雄笑着握住查英递过去的手，任由他卧到身侧。
然后两个人牵着手躺在冰面，水流从薄薄冰面下淌过。闭上眼睛，他们就成了两片羽毛，自由飘荡在天地间。
hereafter：
“你怎么又耍赖。”侯杰故作恼怒的拽过刚投进一球的少年，把人按在怀里以后，猛撸了一把他的长发。
华英雄像平时一样笑着和侯杰推推搡搡，开口却带着台湾腔：“我哪有。”
侯杰一阵恶寒：“你最近怎么回事？”
“没有啦，就最近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是从台湾来的，说话就是这样啦。”
“是这样的吗？”侯杰学着台湾腔，还翘了一截小指，被自己恶寒到以后抖了抖身子，“你少学别人啦，怪怪的。”
“其实听多也蛮好啦，小虎现在和我是同桌。他是校足球队的，今天还邀请我放学去看他们踢球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？”
“去啊。”
投篮练习草草结束，华英雄在更衣室里边换衣边和侯杰吐槽新同学的怪癖。
侯杰一开始还在笑着听华英雄讲新同桌的事情，听着听着就莫名其妙的楞怔起来。
华英雄背着侯杰换衣完全没注意到，还在开开心心的絮叨：“hk这个天气算冷吗？我都觉得好热，他成天说他好冷。”
“是啊，这个天气怎么算冷。”侯杰强笑着附和。在看着华英雄背上那道熟悉的，形似伤疤的胎记时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茫然失措。
他们到足球场的时候，校队的队内练习赛刚开始。
华英雄站在场边，叫了声小虎。那个叫罗小虎的男孩子就逆着光跑了过来。他肩上披着金色的夕阳余辉，挥着手打了招呼，然后像阵风似的掠过去，青春得不可一世。
“他就是罗小虎？”
“对。”华英雄的目光没有离开场内，不过匆匆回答了侯杰，就挥着手致意回去：“小虎加油！”
听到场外的加油，小虎追着球还回头吹了个口哨：“今天进的球都是给你的！”
侯杰站在场外，身边华英雄的心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绿茵场上的战役。他低头看自己无名指，那里有发丝缠绕似的胎记。
他莫名感到熟悉的失落和心痛。熟悉到他好像曾在这种情绪中辗转过经年。
[上辈子你天降，终究没有打败竹马。
这辈子如你所愿，从小陪伴，就一定能打败天降吗？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