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熊猫着了

此去泉台还旧部

【2】反正没去东京
  
  到了清明,禅达的白天变得炎热起来。孟太爷就喜欢在院子里晒他那条已经不怎么跛的瘸腿。
  院子里远远的能瞅见南天门。这没法逃避,小太爷一辈子蹦哒在禅达,想不想看见南天门,都得看见南天门。
  南天门上终年不散的云雾是他的兄弟们,还有他的狗肉。狗肉十四岁那年走了,应该早就欢蹦乱跳的蹿去了那里。
  
  狗肉走了以后,烦啦就开始念叨。
  大约是念叨的太凶了,阿译又整天缠着要兑现诺言。盘路鬼每天被阳人死鬼双重夹击,十分非常恨不能再死一遍。
  阿译总算艰难的申请到了每年清明去地上看看烦啦的条子。
  迷龙非要跟着他,理由很充分,“烦啦现在住的是我家,我得回家看看吧。”
  
  
  人老了老了,孟太爷也没什么好感伤的。就是每逢清明佳节,都要骂两句不是东西,尤其是对着长官阿译的碑。
  “王八羔子林译,侬连拔草这种小事都要临阵脱逃。瘪犊子阿译长官,为了余生不拔草就壮烈自杀。侬不是个东西,侬忒不是个东西。”
  阿译每次都在迷龙愉快的笑容里,诚恳的接受来自生前好友的痛骂,然而孟太爷每每骂的也不仅于此。
  “拢共二十二头,连个帮忙拔草的人都不给我剩下。孟太爷每年还要拔草化纸钱,管你们地下这几个先死的二皮脸们呷呷喝喝,生活愉快。”
  于是迷龙也不笑了。
  
  
  南天门上三千座坟,每年能活着蹦回来拔草的人越来越少。最近的一个都是在前年了,是虞啸卿作为对岸的友好人士来祭过一回。
  今天孟太爷化了纸钱,而后对着狗党们叽叽咕咕念海对岸寄来的信:“好嘛,了不得啦各位,现在小太爷是川军团里活的最长的啦。”
   前年虞师座来,走路还是卷风立松似的,拉着向导问:“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?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?”
  现在虞啸卿也去黄泉招他的旧部了。
  
  
  那年虞啸卿来找他一生愧对的挚友,找他必须面对的挚友。
  那天孟太爷跛着脚从人群中挤出去,像二十四岁时候的孟烦啦一样,耷拉着眼睛露出刻薄又‘小人得志’的神气笑容。
  他回家,往桌上那只固定的酒杯里倒酒:“虞师座找你来了。嚯,那排场那一大堆花圈,我瞧见了,最大的那个给你的,一生的挚友。”
  然后小太爷自己喝,“你他妈还说我和姓张的小子抱了两分钟,我抱抱你个狗头。你俩才不一般,你俩惺惺相惜。我就知道你俩有几个狗腿子。”
  孟太爷那天喝多了,没瞧见对面的酒杯一点儿一点儿被喝空。
  
  死啦死啦就坐在他的对面。
  也没再躲着刚到的阿译和迷龙。两处旧日相识,三个陈年老鬼面面相觑着,还有一个醉鬼孟太爷人事不知。
  “没去东京呐。”迷龙站在门外,首先打破了沉默,他非常明了的没问死啦在何处鬼混。
  阿译有点懵,眼眶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了鬼脑子,开始迅速的泛红。
  “妈的,别哭。”迷龙还在后边嘟囔着,阿译就冲过去了,一起冲过去的还有狗肉。
  死啦被狗肉扑倒抱作一团。阿译站在一边激动的极力抑制着发抖。想问什么已经都想不起来,于是干脆的奋力加入其中。
  迷龙唉声,死啦叹气:“好了好了,抱抱行啦。”
  “我抱抱你个狗头。” 孟太爷愤愤的嘀咕。
  
  
  “死啦你这些年跑去哪里了呀。”
  “反正没去东京。”
  死啦一直躲着他们。躲在迷龙的院子里,躲在烦啦的脑袋后头。
  死啦活着的时候烦啦在死啦的三米之内,死啦狗带了在烦啦的三米之内。
  一个大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。
  
  “贼拉带劲呐。”那天死啦带着迷龙偷喝孟太爷的好酒,阿译跟着也要喝。
  迷龙说:“你整不了。”
  死啦说:“你能喝吗?”
  迷龙说:“他能喝个淡!”
  阿译站起来:“我行的!”
  喝完了三个鬼互相告别,阿译醉的颠三倒四,他拍着死啦死啦的肩膀:“迷龙侬看看我,我能喝的呀。”
  迷龙提着阿译后领:“你能个屁你能。”
  “对,你能你能,你后来打得仗练得兵,顶好的,顶好。回去吧回去,路上慢点。”
  阿译伸手往后,拍开迷龙的手:“我能站,团长是叫你慢点。”
  阿译给死啦标准敬了个礼,刚一标准转身,旋及就以正脸砸地。
  “嘚瑟。一嘚瑟就丢人,欠削的土豆。”迷龙把死鬼阿译拎起来,朝死啦打招呼:“走了啊。明年这时候再来。”
  “真不用。后年我就跟着他过去了。”死啦摆手:“好不容易狗肉走了,结果你们年年都来,我正经没跟烦啦好好喝过一顿清明酒。”
  迷龙愣了一愣,而后了然的点头。
  
  
  孟太爷念了信,把信跟着纸钱一起化了。
  今年清明的草算是拔完了,川军团也真就只剩他一活人了。
  小太爷无所谓。烦啦们活着死了,总是要回来守着他们的禅达,望着他们的南天门。
  小太爷转回了家。沿途买了白菜,炉上煨了骨头汤,他继续晒那条瘸腿。
  骨头汤的气味太香,烦啦听到狗肉在叫:“狗肉好狗肉别叫,一会好了咱俩一起吃。”
  日子太清闲,日头太好。闭上眼是昏天黑地的禅达。
  
  “六百号六百号!”耳边是四百零四号催魂的声音:“该回七连啦。”
  “七连…哪个七连?”小太爷睁开眼睛,腾云驾雾盆大的脸占满他的视线,四周暗下来,几乎不能视物:“回七连做什么?”
  “旌旗十万斩阎罗。”
  “小太爷没功夫跟着红脑壳们斩阎罗。小太爷就想跟狗党们一起吃顿猪肉白菜炖粉条。”
  “可你是七连的兵,你是六百号,我是四百零四号。”
  “他这辈子不能跟你们七连走啦。”死啦冷不丁的从烦啦脑袋后面飘出来。
  “你谁呀?”鬼都被吓了一跳。
  
         “我是六百号烦啦,”死啦得意又狡黠的一顿:“的管家,死啦死啦。”
  “那我不管。”牛腾云拿出红本本,“你瞅瞅,孟烦了,七连第六百个兵,我俘虏的。”
  “奥。”死啦瞪着那个兵员证,“我现在是他的管家,以前是他的团长。他是我团的骨干,我离不了三米的传令官。你看看,通融一下?”
  “这不行啊。”
  “有什么不行的。你看这样,以后,以后我,我们团的都去你们那行不行?我团还有一个力能拔树的骨干,他也去你那成不成?”
  烦啦侧过身子瞪他脑袋后面的死啦:“你说迷龙呢?人能答应吗?”
  “有啥不能答应的。我是他团长,我告诉你我连虞啸卿都给他弄去。” 死啦牛逼坏了,笑眯眯叉着腰朝牛腾云:“行不行小哥,烦啦我今天就带走了?”
  “那行吧。”
  这他妈都行,烦啦瞪着死啦,就差来个问号开屏。
  
  
  狗肉还在门外叫着,还有几个王八羔子狂摁车喇叭:“烦啦,烦啦烦啦,走啦走啦。”
         于是烦啦烦啦起身,烦啦烦啦开门。
         死啦跟在他的身后,三米之内。
   [不要理括号内,深夜码字易开神经脑洞。烦啦突然回忆起他的前前前世,他叫陆文昭。他有一个朋友叫沈炼。沈炼的前前前世,叫正德。正德在天下无双那部贺岁片里献唱过一首啦啦啦。听着门外几个人的啦啦啦,突然烦啦很有一种要过年的感觉。]
  
  门外是昏天黑地的禅达。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,频繁的雨雾,清新而忧郁的空气。
  这里翻天覆地。这里从没变过。
  
  “咋这磨叽呢!” 迷龙把康丫从方向盘上拎下来,“来,战后最好的司机,方向盘给你油门给你,知道你就等着这天带烦啦飞呢。”
  说完迷龙和康丫就挤到了阿译的后座。
  烦啦坐上车,盯着准备开车的死啦,他咽了口唾沫,想起不太好的回忆:“那啥,你,你好好开啊。”
  “嗯呐。”死啦发动了引擎。后座的众鬼被颠的一机灵。
  迷龙大声唠唠:“咋回事咋回事儿死啦,烦啦不是让你好好开呢。稳住啊你浪啥?”
  死啦瓮着声忸怩:“烦啦你别看着我,你一看我我就想到不太好的回忆。我紧张。”
  烦啦甚至忘了怎么翻白眼,他瞪了死啦一眼,撇着嘴转过头。
  撞进眼睛里的是后视镜里年轻的烦啦:“唉,我是做梦呢,还是死了真的能遇见你们呢?”
  
  “瞎琢磨寻思啥呢烦啦,兽医说的对,你就是心思重。” 康丫拍了拍烦啦:“你看看这个烦啦,你们最后给我照的那是个啥嘛?我怎么着也看不见自己的脸。”
  “哪来的好刀如水给你当镜子照。”
  “来来回回接都接累了。就是接不到你这个王八羔子。还以为你又要被红脑壳弄走。” 康丫叹着气:“就剩你一个了。”
  烦啦有些尴尬:“不辣蹦回湖南了吗?”
  “他蹦个球。蹦到一半就死球了。”康丫咧着嘴笑:“还不是我和要麻去接的他。”
  
  
  
   死啦总算好好把车开到了收容所。
  “把烦啦带出来有条件的。下辈子你们得去那边儿。” 等大家坐在一起一个不少,死啦一本正经的问烦啦:“哪个连来着?”
  烦啦瞪着死啦,得罪人的话你让我说?
  死啦:最得罪人的话我已经说了好吧?
  烦啦瞪眼:我不说,你做梦。
  “是七连是吧?”死啦咬着牙开口,他咳嗽了两声:“是吧烦啦?”
  烦啦尴尬的笑:“对。”
  “第一个点名的是迷龙。嗯。”死啦拿笔戳了戳纸:“阿译你有问题吗?”
  “什么什么你就问阿译,你问他有个卵用?”
  “团长说怎样就是怎样。”阿译拼命点头,然后一脸上南天门点名时的期待:“我去吗?”
  “去。这次没点错。”
  “我想当个政委什么的。清闲点的那种。”
  死啦点了点头:“你去写歌吧不然?发挥你的特长。”
  “可以的呀。”阿译满脸兴奋,“我想起来那首夜上海最好听的后半截我还没唱完。”
  迷龙摁住阿译的蠢蠢欲动:“你坐下,你就当个政委啥的就行了。你别祸祸人家。”
  克虏伯主动举手:“团长,我还能跟着你后面打一炮吗?”
  “你跟着,你还跟着我。我把最好玩的都留给你。”烦啦看着死啦,死啦死了,反而看起来再也不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。
  他像是活着。烦啦拍了拍那个仍然瘦骨嶙峋的肩膀,“我死了吗?还是活着?”
  “没有区别。”
  “我不会在做梦?”
  “你做梦是怎么用脑子,把阿译送给迷龙当政委?这情节有点扯淡,你能梦到?”
  “确实扯淡,我梦不到这玩意儿。看样子我是死了。”烦啦终于一脸轻松:“终于不用给三千口子拔草了。我不想下一辈子的事了。让我歇歇。”
  
  “你能歇一阵子呢,可是得去。灵谷寺无梁殿的香火都断了,三十万人寄一墓,欲拜尚且无路可求。就这么跟旧时代一起消失,还是重活一次,总得选一样。”
  死啦把烦啦的火柴盒和自己那颗幸运弹交到烦啦手上,像第一次忽悠烦啦那样,他那样盯着烦啦:“烦啦烦啦,你跟我冲了看看呗。”
  
       “这次不是男人忙着扛枪打仗,女人忙着滥造生命。自己人忙着干死自己人的世道了。”
  
  
  山林间风缓缓起了,吹荡着灵魂静谧归去。此去泉台还旧部,旧部肝胆照结庐。
  山间添了两块新碑,一块儿死啦死啦,一块烦啦烦啦。还有二十几口子零散在一旁。
  “肉麻,恶心。”死啦追着迷龙,迷龙一路蹿向山顶:“可把我给腻歪坏了,你俩咋就没刻一碑上?”
  死啦抓到迷龙,一脚踹倒他就笑着不抬脚:“咱俩这碑站一块,活脱就是门当户对。我刻一块儿干嘛?”
  “你们就这么干看着?不仗义你们!”迷龙举着手投降:“哎呦呦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你们!”
  

the end

除了我还有喜欢阿译的吗。
好难啊,做人好难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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